舞台、表和演
2020年到了尽头。心理课的最后一节课上,作为作业的一部分,我上台演讲。
“命运其物,我们既可以反抗,也可以安享它给我们呈现的每一个瞬间。”演讲结束时我这么说。几个人的演讲里我自认“节目效果”最好,因为玩手机的同学们居然有几个抬起了头。
这天晚上,我的高中开起了晚会。我的朋友圈被高中同学们刷屏:转发的节目单、与高中校门的合影甚至现场的照片和视频……
这时我在QQ空间看到了有同学转发了这样一句话:
妈的,海马濑人刚把👴搞燃起来,一翻pyq全是我阴间高中的晚会。一群傻逼跑回学校装什么校友找找存在感,看学生跟看猴一样来享受一下优越感,最后再稀里哗啦的一哭来纪念一下自己的青春,不是,你他妈的几岁啊,你青春在这个猪圈里面吃了三年屎就结束了吗😅二十岁没到纪念你妈逝去的青春呢?真他妈晦气,我回高中先把我班主任跟语文老师杀了,再把你们这些回去的也都杀了,还整你妈朋友圈校歌接力 着实没必要嗷,把爷气笑了,还整你妈一中人的自豪,你的自豪是看几个妹子跳街舞看出来的?我在这个学校读过书就是我一生最大的耻辱,操你妈的,微信一键卸载,我不想跟这个傻逼高中有任何的牵连,对这个狗学校我只能骂脏话,我每天都希望这个学校哪天爆炸了,那就是世界上最大的善事了
我小小地笑了一下,默默点了个赞。不过我常说“不打扰别人自认为的幸福是一种礼貌,也是一种道德”,所以在朋友圈里我保持了沉默。而且今天这样的场景,在毕业时我也已经预料到了。
在毕业后,我立即着手撰写佛山一中生活的回忆录,而在这一系列回忆录的开头,我引了《人类简史》中的一句话,现在更证明了它的正确:“已成为母亲的女性其实无法理解分娩时孕妇的痛苦,因为她们分娩以后,沉浸在内啡肽中的大脑会将记忆篡改,减轻她们回忆里的疼痛。”
让母亲们继续说:“分娩其实想起来也没那么痛”吧!让大学生们继续说:“高三其实想起来也很幸福”吧!我永远站在准妈妈与高中生这边。我绝不会用日后的回忆覆盖掉当时的体验。
只是看着台上同学的表演,我又想起了我站在舞台上的时候,以及我还想站在舞台上的时候。
我告别舞台已经快两年了。
幼儿园时,聪明和智能的概念是通用的。这也就是说,一个算数很快、认字很多的小孩,在其他与智能有关的方面也往往异于常人。所以作为班上认字最多的小孩,我少不了被老师拉去搞各种活动,比如幼儿园的晚会。
幼儿园时我两次上台当主持,这也就是我前两次站上舞台。我对第一次的记忆不甚清晰,但对自己第二次上舞台却有这么点印象:
那之前我隐约听到我的老师们在交谈:“黎想吗?不行的,他上次表情那么僵硬。”
“但是你要这么玩,也只能找他了。教他表情总比教别人英语简单吧?”
总之我当上了主持,而且要模拟翻译的效果。也就是说,中文主持每说一句话,我就要在后面跟上对应的英文翻译,当然是预先背诵好的。
Chinglish很好的母亲是怎么教我英语的,我懒得回忆了。不过一想起这次上台我总会记得当时我在幼儿园多花了一个周末,去练习“主持人式礼貌微笑”。那时我就是假笑不起来、礼貌不起来,我的表情并不由我属于理性的一部分控制,而是完好地、实时地展示我心情的动向。不过,晚会以后老师和家长的评价竟然还不错,也许是我终于挤出了一点假笑呢?那次上台太紧张了,我对主持的过程没有丁点印象。
后来因为音准比较好,二年级时我被合唱队选中。直到四年级被计算机竞赛队和“小小科学家”竞赛队挖走为止,我参与了合唱队的历次活动,我记得我们练习过《在银色的月光下》的一首变奏,歌曰:
在那金色沙滩上
洒着银色的月光
寻找往事踪影
往事踪影迷茫
寻找往事踪影
往事踪影迷茫
离开合唱队以后我又以个人身份参加了学校的几场晚会,据说我的表情与动作还是那么僵硬,但我还是拿下了学校“十大歌手”第四名。
只是上初中后我很快进入青春期,很不情愿地接受了自己的第二性征和生理性别,又因变声而与歌唱告别。不过,虽然学会吹口哨比较晚,但我吹口哨的水平很快就处于班上前列,我的音准体现在口哨上,成为对自己再不能歌唱的一点安慰。
几乎在放弃对自己女性身份想象的同时,我发现自己学会了写文章。我的作文慢慢得到了老师的关注,私下写的小说也在班上传阅了起来,在几个贴吧里搞贴吧政治学还有不少回应。这时我想,我也许能去玩玩演讲。
我的第一次演讲是在初三时的家长会上,时长为半个小时。我的生父和母亲也在场,他们说,家长们对我的评价很不错,说我讲得很好。不过我没想到在台下的家长里竟有佛山一中的副校长辛草(也就是《母校》里的杨汉),当然也没注意到他赏识的目光。至于三年后因为这赏识而免遭处分,则更是不可想象的。有时生活就如小说一般,在此处埋下一个伏笔,三年以后再予回收。
只是升上高中以后,化学竞赛强迫我把所有其余的爱好都丢到一边,演讲比赛、话剧比赛,还有辩论赛,我都要么没能参加,要么因为时间冲突而中途退出。只有语文课例行的课前演讲能间或显出我与同班做题家的些许不同。
这以后的事情各位是熟知的:把自己的一切作为筹码在“通过化竞上重点班”的赌桌上输得一干二净以后,我被分到了整个年级倒数前三的班级,然后竭尽全力想捡回曾被自己抛弃掉的一切。
开学后第一场比赛是班际辩论赛。高一时的辩论赛,我曾带班队参加,初赛中以大比分胜过对手。复赛时我想着专注化竞,没去参加,我组织的队伍因为缺乏领导核心也随之解散,班上临时拼凑一支队伍前往,惨败。高二的这场班际辩论赛里,我想弥补自己的遗憾,拿下因弃权而未获得的冠军。然而新的队伍却并不让我满意:高一时,我在国庆假期组织线上集训,队员踊跃参加;这时我想组织集训却没人答应,连辩论材料也全部由我收集。
辩题是“中小学能力分班制是否有利于学生成长”,我们在正方,也就是支持分重点班的一方。这让我想起自己太多的事情,辩论中自然没法发挥。我已经如此,毫无准备的另外三人水平更是糟糕,于是我们惨败了。这时我想起自己高一时组的班辩论队,四人里除我以外都进了重点班,再看看现在不争气的队友,只得长叹一口气。我知道,要想带着他们成就什么东西,将会是很累的,而不是很爽的。
与此同时我还写出了话剧剧本《时之风》,我自认这个剧本是十分优秀的,然而这一年没有话剧比赛。我于是想在年级跨年文艺晚会上把它演出来,然而在班上找不到演员,也许文科班有人乐意演出,但我们是离文科班最远的班。最后,这个话剧企划也还是胎死腹中。文艺晚会上,看着重点班的表演,想到自己本该是在他们之中的,我哭了起来。
文艺晚会后还有个英语剧大赛,我的班级还是一如既往地初赛即淘汰。这以后我又看到了重点班的表演:他们把歌剧《悲惨世界》改换背景,从法国变成了佛山一中,然后又进行适度删改使之能在大赛里演出。他们的演出效果非常好,唱到《Do you hear the people sing?》时全场除了我都在欢呼。只有我想到自己本该是在他们之中的,又哭了起来。
有些机会错过了即是永远,比如高中入学时进重点班的机会,比如高二分班时进重点班的机会,比如高一时上台表演的机会,比如高一时拿辩论赛冠军的机会。这些单独拎出来都可以当人生的常事,用一口气叹掉,然而几件事加在一起却不是一口气叹得完的。更让我伤心的是,我是为了抓住一个本不存在的希望(化竞进重点),而将其余看得见摸得着的希望(演讲、辩论、话剧)抛弃掉的。
如果说我在学校里还有什么能上台的机会的话,那就是接下来的演讲比赛。我轻松通过了初赛和复赛,然后进入决赛。我给决赛准备的演讲稿名叫《命运》,文首的心理课上我也正是拿它水作业的。决赛里,第五名名叫王风子,她的主题是《物理之美》,居然一本正经地讲起了麦克斯韦方程组,并且讲得还不错。第四名杨昭的主题是《世界不是非异即同》,我本以为她会讲些我听烂了的朴素哲学,结果她上台讲的却是“性别认同与性取向”这样的话题。我拿到第三名,评委说:“除第一名外都像是在上课、讲自己的话,而不是在为比赛而演讲。我想这个比赛可能改叫‘佛一百家讲坛’会更好些。”
评委的话给了我寻找朋友的灵感。决赛的第二名早就是我的好朋友了,那么杨昭和王风子成为我朋友的可能性也相当大。这天晚上,我去她们的班级找到了她们,并且很自然地交上了朋友。众所周知,相互吸引的人总有些共同点,我们竟都来自单亲家庭。专注研究性别权利的杨昭后来自然是跟我一起参加了佛山一中“10·28”综合抗议活动,并因我的包庇得以全身而退。王风子看似不问政事,但她与我的共同点更多,关系也更近一些。我们后来不约而同地有了对心理学的兴趣,还互相分析以绕开自我分析时的障碍:毕竟我们分析对方时很大程度上就是在分析自己。
这以后佛山市搞了一个学生演讲比赛,佛山一中组队前往。校演讲比赛决赛的五个人里,第一名和我同意了邀请,但第二名、杨昭和王风子都拒绝了,那时我还不知道他们为何拒绝。
对演讲比赛的集训开始了,他们拒绝参赛的原因也随之揭晓:这个演讲比赛,要的是“真正出于比赛的演讲”而不是“讲自己的想法”。幼儿园当主持时强作微笑的惨痛经历本已忘却,若不是这次集训给我提醒,恐怕我会一直忘下去。这时我明白了,“表”和“演”,我只会表,不会演,我是表者,不是演者。
集训里,我结识了几个想走艺考道路的演者,知道了她们道路的艰辛。
金奖第一名的演者就来自佛山一中。她叫陈若旻,和我同届,日常说话也有那么些播音腔的味道。后来受她影响,我说话有时也会注意咬字。她本来想走播音主持的路线,却因身高不足而放弃,转学编剧。她也有像我、杨昭和王风子那样精彩的故事。
比赛的日子很快来临。我拿下二等奖,离场。这是我最后一次上舞台。
再后来就是除了我们的综合抗议运动以外不值得被提起的高三生活了。疫情里,艺考推迟,本可以专注艺考后再复习高考的陈若旻,被迫同时备考高考和艺考。
高考结束,陈若旻没能被自己梦想的大学录取。当然,她的大学还是比我好一点。
我是表者,我需要舞台,但舞台青睐演者。演者获得了舞台的青睐,却不得以表达自己。后来,疫情让表者求仁得仁,演者志不得遂。不过,表者的求仁得仁是因为此前的志不得遂,演者的志不得遂是因为此前未曾志不得遂,两者的本质其实都还是志不得遂。
除了已经毕业的表者和演者,还有几个表者和演者在佛山一中生活着,她们已经高三,处境似乎比我这一届好一些。
已经是深夜了,2020年12月31日的深夜。零时,宿舍区传来“新年快乐”的喊楼声,这是去年我在佛山一中度过的那个元旦所不曾有的。四年前的2016年12月31日零时,我初中的同学曾串宿舍派发礼物,那时我并不知道温暖为何物,直到初中这一段间冰期过去,人生的冰河期再次降临,我才能形容何为温暖。这也就是说,我要明白一个事物是什么,就得等它被夺走才行,而要真正体验一种情绪,就得等失而复得才行。不论如何,在这个2020年12月31日的深夜,我终于见到了温暖,以及为这温暖提供动力的东西——人们火热的青春。很可惜,这又是我的一个被佛山一中葬送了的东西,我只到见别人拥有青春的时候,才能回想起自己有青春的那么几个瞬间。
我新年的第一句祝福发给了王风子:“新年快乐,学习顺利。”我说。
“新年快乐,一切安好。”她说。她竟然秒回,这也就是说,佛山一中学生今年的元旦是在家度过的,而不是和我们一样没得休息。
互相简单交流了彼此的情况后,我们互相道别。
“祝无梦。好梦醒后惆怅,噩梦醒后惊慌,唯无梦方得安眠。”我说。
“无妨,我倒喜欢做梦,不过梦本身就不是安眠。(笑)”她说。
“再会。”几乎是同时,我们发了出来。
我又打开微信,朋友圈里学校跨年文艺晚会的刷屏终于过去,人们以各自的方式幸福着。这时我才想起,被大家所转发怀念的这个跨年文艺晚会正是我的《时之风》曾计划演出的那个晚会,这一次我终于能把它作为一口气叹了出来。在比高中温暖的大学里回忆着高中的这一切,这让我有了一种感觉。如果没有这种感觉,我想必不能只叹一口气就结束回忆的过程,而是要掉十几滴眼泪。
我想着给这感觉找个名字,居然找到了。
这感觉名叫“超脱”。
飞吧飞吧我的马,
箭一样地飞翔。
飞向无极宇宙,
摆脱人世沧桑。
飞向无极宇宙,
摆脱人世沧桑。
——《在银色的月光下》
作者:黎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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